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,整个河北道自北向南,幽、蓟、涿、莫、瀛、沧……各州驻军精锐齐出,配合着莫名遍斥河北的夜不收缇骑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扑向早已锁定的目标。
惊恐的尖叫、绝望的哀嚎、徒劳的挣扎,在官衙、在宅邸、在酒肆、甚至在逃亡的路上骤然爆发,又迅速戛然而止。
三百七十一名名录上朱笔圈定的主犯,上至州府佐贰、司曹主官,下至县衙胥吏、乡里豪强,可谓同时落网。
没有审问,不容辩解。他们被反剪双臂,堵住口舌,在无数百姓惊愕、又隐隐透出快意的复杂目光注视下,被押赴其曾经作威作福的州县、乡里、市集,公示罪状,验明正身,三百七十一道雪亮的刀光,在同一片天空下,于这片地域的不同角落,轰然劈落。
紧接着,三百七十一颗头颅,就如此被悬于各处乡亭、市集显要之处,示众三日。
至于名单上余下的从犯、涉案稍轻者,亦被如数锁拿入狱,按律严惩,革职流放,家产尽数抄没。所抄没之钱粮田产,被用来优先抵偿受害百姓损失,余者充入地方府库,用于春耕赈贷、水利兴修。
同一时间,李珽坐镇幽州,颁发天策府政令昭告四方,令幽、蓟、瀛、沧…凡涉案各州刺史、各级主政官,自领失察、管束不力之罪,罚俸一年,留任戴罪,即刻督办春耕安民事宜,整肃辖内吏治,务求清明。若再敢懈怠,若辖地再生此等蠹虫,两罪并罚,定斩不饶,绝不姑息。
这一动荡,几乎是莫名顷刻而起,自幽州始,经蓟州、涿州、莫州、瀛洲,至沧州,一日而止,整个河北官场,所谓秦王龙兴之地,自上而下,被血洗了个干净。
此一日前后,奔走串联者,弃官潜逃者,连结欲抗者,求情搭救者,倚功自保者……杀的杀,监的监。数百颗顶着“功臣”名号的头颅滚滚而落。
举朝秦王旧部、元勋、心腹,无论身处何地,尽皆鸦雀无声。往日喧嚣的功勋集团,陷入一片死寂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便是那些看似在此番清洗中未受波及、甚至隐隐有得势之相的河南一派,此刻,也无人敢露出半分喜色。他们紧闭府门,约束子弟,望着北方的天空,感受着那跨越黄河传来的浓重血腥与凛冽杀机,无不心底发寒,噤若寒蝉。
龙有逆鳞,触之者死。
弥漫数州、三日不散的血腥气,笼罩在大地上空。悬挂于乡亭市集的首级,是无声却最骇人的宣告。
起初,百姓们是惊惧的。市集空了大半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连鸡犬都仿佛噤了声。这是长久以来对官与吏深入骨髓的畏惧,是看到如此酷烈手段时本能的颤栗。
然而,在恐惧之下,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、几乎被遗忘的暗流,在悄然涌动。
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,在紧闭的门扉后,在幽深的巷弄里,在深夜的炕头上,不断传递着。
“听说了吗?县里张二爷…那个张旺,在柳树屯村口,当着全村老少的面,被砍了!”
“何止张旺!幽州府那个张司仓,他那个不得了的叔父,脑袋也挂在城门楼子上了!”
“还有安次县那个王县尉,占地的那个。玉田仓克扣粮食的李仓曹……都死了!全死了!”
“是真的。隔壁村老赵头亲眼去看了告示,念给他听了。上面写的清清楚楚,他们干的那些缺德事,强征的役,勒索的钱,克扣的粮……桩桩件件,原来秦王都知道,是秦王殿下派人砍的!”
“秦王去了中原,竟然没忘了咱们?”
最初的恐惧,在确认了那些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、如同附骨之疽的名字真的变成了城头悬挂的腐烂之物后,开始一点点融化。一种难以置信的、小心翼翼的欣喜,喷涌而出。
不知是哪一天,也不知是从哪个村子开始。
一个须发皆白、曾在柳树屯被张旺踹过的老农,在自家院中,拉着两个解了徭役并带回补偿粮的儿子,对着南面的方向,颤巍巍地跪了下去,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老泪纵横,却发不出声音。
一个在去年冬天因被强征“平安钱”而饿死了小女儿的中年妇人,抱着新发的、用于抵偿损失的糙米袋子,坐在门槛上,无声地恸哭,泪水冲刷着积年的悲苦。
接着,仿佛积蓄的力量终于冲破了堤坝。
田野间,埋头劳作的农人直起了腰杆,望着远处悬首的木杆,啐了一口浓痰,狠狠挥下了锄头,那力道,似乎要将积压的怨愤一同砸进泥土里。
茶摊酒肆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