利。幽蓟乃至河北,自诩殿下龙兴根本,抱团排外尤甚。中枢所派良吏,多受掣肘,难察下情。而殿下倚重之元从、旧部,或因乡土情结,或因利益勾连,对此等行径或有意无意纵容包庇,乃至形成一张无形之网。地方吏治之弊,层层相护,殿下耳目又因北顾草原而力有未逮,遂使此辈如鱼得水,恣意妄为,视殿下仁政为可乘之机。”
最后,他毫不犹豫,立即斩钉截铁道:“此非小利之争,实乃旧日藩镇习气对殿下法度之侵蚀,地方保护主义对中枢权威之挑战。彼辈所争,非几斗米粮、几贯铜钱,乃是维系其不受约束、可以肆意渔利之‘旧规矩’!若不雷霆整肃,此风必如瘟疫蔓延,动摇殿下今后立国之基!”
“好一个旧规矩……”
萧砚沉吟片刻,却是笑着点头,复而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,缓缓踱步。
李珽一言落尽,竟是毫不退避,继续道:“对于此症结,臣亦有解法奉于殿下。无非‘乱战诛军阀,立政清权贵’十字而已!”
此言一出,侍立一旁的温韬眸中精光骤闪。需知李珽自己,便是萧砚集团中权贵最显赫的代表之一。
李珽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,只定定看着萧砚,清晰剖白。
“军阀者,拥兵自重之天下节度,不臣之藩镇也。权贵者,如臣等,乃至岐、蜀及其余诸侯治下之王公将相也。殿下欲匡扶天下,彼辈若兴戈抗阻,正以军阀处之,诛之可也。然彼辈若俯首而定,却亦如殿下此番所见河北之景,留有权贵之身,行渔利之实。若欲天下清明,吏治澄清,此等盘踞地方、侵蚀法度、动摇国本之蛀虫,无论出身旧勋新贵,皆当以权贵视之,必清之!”
萧砚踱步的身影停了下来。
他没有立刻回应李珽那惊世骇俗的“清权贵”之论。
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,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注视着李珽,有审视,有探究,却亦有不以掩饰的欣赏。
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,但并未扩散开来,反而凝固成一种极致的沉静。
“公度,果然可托大事矣。”
而李公度本人,闻及此言,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慷慨激昂的承诺,只是对着萧砚,再次深深地、无比郑重地一揖到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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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月后,沧州城垣在望。
沧州地处河北东南,控扼永济渠咽喉,是漕运北上的重要节点,亦是拱卫海疆的重镇。城外运河码头上,舟楫往来如织,较之别处更显稠密。虽是初春,寒意未褪,但这片水陆交汇之处,已蒸腾起一股冬日萧索后奋力复苏的喧嚣与忙碌。
萧砚一行并未入城惊动地方,而是在城郊一处由夜不收提前控制的漕运巡检司驿站落脚。驿站临河而建,推开后窗便能看见宽阔的河面,以及河岸上正在组织民夫清淤修堤的场面。
温韬无声趋近,将两份文书置于案头。
厚的那份,是以硬皮封面装订成册的卷宗,沉重异常。封面上只有五个墨字:“河北蠹名录”。薄的那份,则是一份来自漠北元行钦部的飞书密报简讯。
萧砚先拿起那份名录,一页页翻开。
纸页翻动,沙沙作响。
幽州、蓟州、涿州、莫州、沧州…一州一县,一乡一里。墨写的名字,朱批的罪状,确凿的证据……密密麻麻,足有近千姓名,其中被朱砂圈出的主犯,竟然已达三百七十一个。
他翻得很慢,目光划过那些名字,如同在看一块块冰冷的墓碑。张预、王彪、李贵、钱通…以及更多陌生的名字。每一个名字背后,都代表着无数像柳树屯老农那样绝望的眼神,代表着被蛀蚀的民心,代表着对他萧砚所谓匡扶天下的嘲讽。
翻到最后一页,他的手指在“张预”的名字上重重一顿。然后,他合上了名录。那一声合拢的轻响,在寂静的驿站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未置一词,踱至敞开的窗前。初春凛冽的河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。远处,漕工苍凉的号子隐隐约约,岸上劳作的民夫身影渺小如芥,他们脸上是否真有期盼,已看不真切。
更远处,是苍茫的河北大地,是他四年得以至今的根基,也是此刻最不堪入目之所。
“传信公羊左、付暗、上官云阙。”
温韬身躯一凛,抱拳领命,转身大步流星而去,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。
翌日,一道来自天策府的钧令,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,同时抵达河北各州军府,枢密副使李珽加河北道巡查使,辅王彦章巡抚幽蓟。